眼前的老人，名叫徐德桓，今年92岁，须发尽白，但思维清晰，表达流畅。55年前，他在原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指挥所里，见证了击落第五架美制u-2侦察机的全过程。
提及u-2型高空侦察机（简称u-2），可能很多人都不陌生。这一外号“黑寡妇”的间谍飞机，由美国研制，自年诞生之日起，便与世界政治、军事较量紧密联在一起。它的飞行高度可以达到米左右，还有非常先进的拍摄系统，当时世界上任何一种歼击机和高射炮都奈何不了它。所以它就像一个神出鬼没的空中幽灵，逞威全球，不可一世，它的队徽上宣称“我们只相信上帝，其余的由我们来监视”。
新中国成立后，美国为国民党空军提供侦察机、设备、经费，并培训飞行员，国民党空军配合美国中央情报局，深入中国大陆领空，侦察窃取情报。驾驶u-2执行高空侦察的就是台空军35中队，又称“黑猫中队”。从年开始，其侦察活动日益猖獗，无论是核弹研发，还是大陆各省工业、军事、交通等的部署和发展，都是其刺探的目标。
一场高空较量由此展开。在“全力以赴，务歼入侵之敌”的指示下，“一定要把u-2揍下来”成了我空军最迫切愿望。经过周密的部署准备，我空军官兵不辱使命，先后击落五架u-2，成为世界上击落u-2最多的国家。
徐德桓生于年，上海人，毕业于国立上海商学院（现上海财经大学）。他从学校加入了人民解放军空军的行列，在 中，作为中朝人民空军联合轰炸机指挥所侦察科的一员，参与了轰炸大和岛的作战行动。 结束后，他又参与了解放一江山岛的作战行动。国土防空作战时期，他在原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指挥所工作，年参与击落了胶东半岛黑蝙蝠中队p2v侦察机，年见证击落黑猫中队第五架u-2的全过程。
谈起五架u-2被击落的时间和地点，徐德桓一口气说得清清楚楚——年9月9日，在江西南昌地区，飞行员陈怀生殒命；年11月1日，在江西上饶地区，飞行员叶常棣被俘；年7月7日，在福建漳州地区，飞行员李南屏殒命；年1月10日，在内蒙古萨拉齐，飞行员张立义被俘；年9月8日，在浙江嘉兴地区，飞行员黄荣北殒命。
当年，为了打掉u-2这个“空中贼眼”，我军一方面用有限的苏制“萨姆”地空导弹防空系统实施拦截，另一方面展开科研攻关生产，推出了抗干扰性更好的红旗系列导弹。年9月8日，国产红旗二号地空导弹 次实战就击落了u-2，这次战斗被称作嘉兴“九·八”防空作战。
徐德桓接受采访（刘雪妍?摄）
这些参战经历，多年来，他对家人和朋友只字未提。“直到年，我陪父亲拜访战友，重走‘战场’，才知道他的一些经历。我以前一直觉得父亲是穿军装的知识分子，没想到还参加过这么多作战。”徐德桓的儿子说，这几年，他陪着父亲下部队、进学校，去军事博物馆捐赠，去很多地方宣讲红色历史，才了解了父亲那一代军人的战斗经历。
今年9月8日，是嘉兴“九·八”防空作战胜利55周年纪念日，日前，徐德桓在上海干休所向记者回忆了这次作战的过程。以下，是他的讲述：
战前惊魂，准确预判
二十世纪五十年代，美国在朝鲜战场 次全面失利后，大力发展高精尖军工，要用科技碾轧其他国家，u-2就是其中一项。这个型号的飞机，飞行高度能达到米左右，还装有高分辨率摄影组合系统，在万米高空也可以拍出极为清晰的照片，用于情报分析。
只要有u-2在大陆上空盘旋，就相当于我们的天窗大开着，这怎么能行？虽然美国人称之为“打不下来的u-2”，但年，我空军击落了 架u-2，后面几年，又接二连三击落u-2，极大地鼓舞了大家的士气。
徐德桓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
抗美援朝结束后，我在原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指挥所工作已十多年。我们指挥所是一幢灰色的两层大楼，有主副两个指挥室。主室是指挥作战的地方，约一百平方米，南墙上挂着部队战斗值班序列表，北墙上挂着各机场气象实况表。主室里南北侧各有一张大圆桌，南侧桌上铺着一张大地图，地图上盖着有机玻璃，标图员会在有机玻璃上标出敌机的轨迹，指挥首长通常就站在这张桌旁朝东位置指挥作战。北侧桌上也铺着地图，是领航员引导我方飞机作战的地方。副室是雷达值班员的场所，叫作雷达总分站，防区内雷达发现目标后，信息就会在这里经过分析、研判，筛选出敌机航线后，再报至主室的标图桌上。
年9月，指挥所接到报告，u-2将有飞行任务。7日这天我在指挥所值班，接报有u-2将出动。早上九点半，发现台湾桃园机场有一架大型机起飞，在台湾空域不断爬升至6万英尺高度，也就是米时，进入出航航线，像一条狡猾的鲶鱼，又转向北飞行。它就是u-2。
不久，它又改变了航线，折返降落于台湾桃园机场。发现这个变化后，指挥所立即汇总各方面情况，得知该机是发生了飞行故障。我们结合敌机历次活动规律以及气象预报等诸多情况分析，作出预判——u-2近日仍会进入大陆侦察，并通报有关作战部队继续保持战斗准备。
提前设伏，一击即中
第二天，9月8号，天气异常炎热，我早早就来到指挥所。当天指挥所值班首长是蔡永副司令，总值班是陆绍基参谋长助理，作战值班是朱钦明，气象值班是李浩良，还有各部门值班的各位同志。
夜班同志向我报告，“今天u-2有出动迹象”。不出所料，还是早上九点半，u-2再次由桃园机场起飞，爬高至米预定高度，从基隆港上空出航。此时，我方雷达已经发现其正在沿东海往北飞，边飞行边爬高，不断上升。十点半左右，其到达上海以东公里海域上空，高度约7万英尺，相当于米左右后，突然改航，向上海方向飞来。
徐德桓在嘉兴“九·八”防空作战胜利纪念馆
这时，司令员聂凤智来到指挥室，他径直走到指挥桌前，值班首长蔡永副司令立刻向聂司令汇报敌机情况和我歼击机、地空导弹部队准备情况。我和朱钦明也分别向司令员汇报了敌情，各部门人员也简要报告了情况。
此时，我们地空导弹十四营已按预案进入了一等战斗准备。万米高空上的敌机从崇明岛东北侧沿长江北窜入大陆，聂司令命令我歼击机起飞迎战，准备在靖江、丹阳一线拦截。但由于我方歼击机升限 一万九千米左右，拦截未能奏效。u-2侥幸逃脱后从上海北部转向西侧，环上海外围绕飞，又狡猾地改变了航线，南下对浙江福建等地区重要目标实施侦察。
随后它佯动飞出大陆，向外海飞出后不久，又调转方向，向着嘉兴方向杀了个回马枪。敌机的气焰逐渐嚣张，它以为自己耍了个心机，我们就能上当，真以为它会回去了。其实，指挥所内气氛一直很紧张，大家都紧紧盯着标图员划出的航线，当敌机从海面上空返回，刚一钻入设伏在嘉兴地区的地空导弹部队十四营防区后，就被我们的红旗2号地空导弹一举击中。
指挥室雷达标图显示，该机高度正在下降，聂司令员立刻下令航空兵部队起飞两对双机歼击机，一对双机在浙江沿海上空警戒，一对双机在嘉兴空域监视u-2动向。这是抗美援朝时我国 空军的作战经验——当时在空战中有被我方击伤的敌机带伤向海面逃逸，飞行员在海上跳伞后，会呼叫美国空军基地出动直升机从海面救援逃生。
u-2飞机是一种翼展大于机身的飞机，具有良好的滑翔性能，在没有动力的情况下也能滑翔两三百公里，如果u-2被击伤时也出现了类似情况，极易从海上逃窜，就要立即由歼击机在空中给以击毁。此时，在空中盘旋监视的飞行员报告：u-2已被击落，坠落在海宁西南方向约五公里处，未能逃脱。
此时，大家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，面面相喜。司令员聂凤智严肃的表情也舒展了开来，向值班首长和总值班交代几句后，满意地离开了指挥所。蔡副司令立即对击落后的有关事宜作出了布置，同时指示我马上和他乘直升机赶赴海宁u-2残骸现场。
亲赴现场，记忆深刻
那天，除了蔡副司令和我，一同前往的还有摄影记者及警卫员，我们分别乘车赶到机场，登上了飞往嘉兴的直升机。
到达嘉兴空域后，直升机开始在空中盘旋，寻找残骸具体位置。午时，烈日当空，透过舷窗观察，我们发现田埂上有许多人在往一个方向行走，顺着人群前进的方向观察，果然在一条河堤斜坡上发现了飞机残骸，直升机随即选择附近农田降落。
我们一行人下机后，立即奔向残骸处，此时现场已经被当地民兵保护起来。我登上u-2机身前段残骸，看到座舱中的飞行员穿着一件高空飞行服，歪头斜靠在座椅上，已经死亡，身上保险带还未解开。我请几位民兵帮忙，解开保险带，将飞行员尸体抬出座舱，平放在地上，开始对飞行员身上携带物品和座舱内物品进行搜查、收集、识别、记录，发现了许多飞行物品，但没有发现能表明飞行员身份的物品。
飞机解体后，残骸分布面积比较广，在此期间，不断有当地村民将零件收拢过来。我们在现场勘察的残骸中发现了空中照相机、干扰设备、侦察设备、窃听设备、发动机、机体等器件。其中，发动机喷口处的一块特殊挡板是首次发现的，后经研究得知，这是针对我们空对空导弹设计的，导弹是红外制导的，喷气式飞机喷出来的热气会散发红外线，遮挡喷口是为降低我军导弹的跟踪。
现场勘察工作持续进行了两天，我们的一日三餐被就近安排在村民家，村民拿出 的食物招待子弟兵。晚上，我们都拿着席子睡在河堤上，热情的村民还拿来艾草条，彻夜点燃，以驱赶蚊虫，这种军民鱼水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。
徐德桓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
这次击落u-2是我空军首次使用国产红旗二号地对空导弹的实战范例，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。结束现场工作后，我在嘉兴机场住留数日，将收集到的资料和物品进行整理，随后赶到上海向空军有关领导做了战况汇报，同时展示了u-2上查获的物品，并且与相关部门进行了战情交流和分析。
年9月28日，我在上海参加了击落美蒋u-2高空侦察机“祝捷庆功大会”。次日，我返回南京，再次将作战全过程作了深入细致的汇总整理，写成报告上报，还向本部门同志作了作战介绍，共同研究分析战情。至此，击落第五架u-2的工作全部结束，我又回到了日常战备工作中去。
10月，我得知嘉兴被击毙的u-2飞行员叫黄荣北，31岁，河南项城人，从美国完训归来不久。后来经研究分析，当时u-2在发现被导弹雷达锁定后，向制导雷达紧急施放了角度偏频应答式干扰，但红旗二号有“28号反干扰电路”护法，三发齐射，第二枚导弹正中机身。
从年起，国民党空军被迫停止派遣该型高空侦察机进入大陆纵深活动。年11月，35飞行中队从台湾空军编制中撤销，“黑猫中队”走向了终结。
现在，由几架被击落的u-2残骸拼凑出了一架整机，陈列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地下一层兵器大厅，躺在当年击落它们的我军红旗导弹旁边。虽然现在看起来机体残破、机舱灰暗，但当年，它曾在两万多米的高空为所欲为，肆无忌惮。看着这些残骸，我们可以骄傲地说，这是我们半个多世纪前打下来的！
栏目主编：张骏
本文作者：刘雪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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