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年冬,有一首《我的滑板鞋》迅速走红。
喜欢的人说它是不拘一格的珍品,接受不了的人说它是不伦不类的怪物。
走红之后,作者庞麦郎自称拥有法国血统,祖籍台湾。
网络世界没有永远的遮羞布,不久人们就发现,庞麦郎真名庞明涛,陕西汉中人,身份证显示他生于年。
媒体找到他寻找真相,他说身份证怎么回事自己也不知道。
人们质疑他不认自己的爸妈,他说:说是我父母就是我父母吗?
庞麦郎的自我催眠和自我欺骗到了最高境界。
他成了一个小丑,人人都可以拿他取乐。
年以后,滑板鞋和庞麦郎的流量开始逐渐从互联网世界退却。
直到年,庞麦郎的经纪人发布视频,说庞麦郎因为精神疾病,被送进了精神病院。
2
年,歌手吴克群在网上看到一段视频。
庞麦郎在台上卖力地唱歌、扭动身体,台下没有一个人在认真看他的表演。
结束的时候,庞麦郎向台下道谢,无人回应。
吴克群想和这个唱歌的小伙子聊一聊。
他问:你做了十年的音乐,你觉得观众喜欢吗?
庞麦郎说:我觉得大家蛮喜欢的。
因为他比较喜欢做表演,第一场演唱会实现了他的音乐梦想。
让他得到了真正的释放。
吴克群接着说,那你做音乐过程中,最痛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?
庞麦郎:就是那些绯闻,脸上显出羞涩忸怩的表情。
吴克群以为自己听错了,追问一句什么绯闻?
可以讲出来吗?
庞麦郎犹豫再三,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。
“有些话题我还是不想讲出来。”
当被问及,会不会感到自卑的时候,庞麦郎抬头望天,没有回答。
他进入了一个状态,一个不敢讲真话的状态。
3
“我是约瑟翰庞麦郎,今年28岁,生于年1月19日。”
“我的故乡叫加什比克,它位于我国的西北,属于南方地区。”
从乡村走进城市,他时刻在担心自己在城市人眼里,会不会显地没有档次。
他想努力呈现自己真诚的音乐世界,又在真实的身份前遮遮掩掩,两种矛盾让他无论是作品还是为人都别扭不堪。
庞麦郎全程只有很少的几个瞬间与吴克群对视。
大部分时候,他都在宽大的棒球帽掩护下,目光低垂。
这样的表情,几乎在所有访谈视频里都能看见。
一次采访前,记者问他,必须要戴着眼镜吗?
他说,我觉得戴着眼镜比较酷。
记者问他,加什比克是哪儿。
庞麦郎搓着手说,你就写加什比克就可以了,不用说在哪里。
他说自己是08年开始创作生涯,年12月开始巡演。
记者问都去了哪几场,能具体说一说吗?
庞麦郎的上半身从沙发里立起来:这个不能说,因为我们还没发布。
他回顾了自己创作滑板鞋的心路历程。
那是一个下午。
他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,因为有各种各样款式的鞋子。
但是他都不喜欢。
他想换个地方再找。
回去的路上,偶尔发现一双鞋子。
那是一家专卖店。
鞋子是红色的,看起来非常漂亮。
他超级喜欢。
问了下价格,不贵。
“大概一两百块钱吧。”
“那双鞋子很漂亮,我穿了三年,很结实。”
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名,我就把鞋子随手丢进垃圾袋,扔了。”
后来就找不到了,庞麦郎一直很怀念那双鞋子。
上学时,庞麦郎的作文曾经在校报上发表。
在这段年的采访中,庞麦郎经常性地停顿,不是抬头眨巴眼睛,就是片刻低头沉吟。
4
年4月,一个叫庞明涛的人在网上找到昆明音乐人黄俊杰,想请他录首歌。
粗略看了几首歌的歌词后,黄俊杰心想: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写出这么奇葩的歌词来?
他让庞明涛唱了几首歌。
没等唱完一小节,他就喊停:“我让你唱,没让你念。”
对方认真地回答:“我就是在唱啊。”
最终,黄俊杰从那本厚厚的手抄歌词本里,挑了一首正常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歌,开始制作。
那首歌叫《我的滑板鞋》。
这首歌没有旋律、没有节奏,黄俊杰为它谱曲、合成,最后再教庞明涛唱。
歌曲完成录制,是无尽的后期编辑。
因为庞明涛没有一句唱在拍上,需要把字、词、句拆开、打散、重组,再延展成一首歌。
从那以后,这成了庞麦郎每首歌的制作流程。
在黄俊杰眼中,庞麦郎和正常人不在一个频道。
有次吃饭聊天,他骂了句:我日,照这种说的话……
庞麦郎说:山东日照我去过。
庞麦郎认为,自己的观念比较偏西方化。
他想像迈克尔·杰克逊那样,对社会做一点贡献。
另外还有一个外国名人,他临时想不起来,就起身问前面的打光师:之前有个黑人总统是谁?
得到答案之后,他面向镜头,重新坐正。
“还有Mandela。”
庞麦郎整理了全中国的州和市的名称。
他还给自己的故乡汉中,起了一个很“世纪化”的名字:加什比克市,古拉格镇。
此外还有:华耶和图、约西里约、福克莱斯、迪克丹姆斯特……
共计个城市,30个州。
这些都是他自己起的名字。
庞麦郎一直强调,自己的演出要国际化,作品要国际化,一切都要国际化。
“再国际化还不是,十块钱的面你该吃还得吃,五十块钱的宾馆你该住还是得住。”
经纪人说。
庞麦郎喜欢卷发,因为那样比较时尚。
做完造型,一缕缕卷发随着卷发棒的撤走,变得蓬松、自然。
他凑近镜子,脸上的笑容逐渐放大。
“像摇滚乐,像摇滚乐乐队!”
问他满意吗,他回答:verymuch!
在一场酒吧表演中,庞麦郎站在台上卖力表演,无论音调还是节奏都溃不成军。
台下只有寥寥十几个观众,人群里不时传出窃笑。
这个时候的他看上去尤其孤独。
庞麦郎觉得,许多观众对自己的音乐还不够理解。
毕竟这是一种创新的音乐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匪夷所思,所有人的话语都是关于他。
许多人冒充记者找他约访,他没有说的也被报道出来了。
“都闭上嘴巴,他们是坏蛋。”
除了唱歌事业,他一直想拍一部电影。
电影里面是一个怪兽,非常恐怖的怪兽,然后拍他们是怎么脱离危险的。
5
年成名后,庞麦郎渐渐从公众视线中消失。
他和经纪人白晓偶尔接活:婚礼、酒吧、商场开业,大部分时间没有收入。
现实如此惨淡,庞麦郎还是坚定地认为,自己不是一个过气网红。
“我是一个流行歌手,我有自己的作品。”
“虽然不知道哪首歌会红,但我将来一定会出名。”
说这些话的同时,他始终低头看地,避免和记者有目光接触。
经纪人白晓和庞麦郎的关系像一对兄弟。
他随身带着一些药,包括有助睡眠的安眠药。
他说:趁年轻,陪着庞麦郎再搏一搏。
两人相识于年,那时庞麦郎还是庞明涛,《我的滑板鞋》也还没有问世。
白晓在录音棚认识了庞麦郎,然后介绍他进入livehouse圈子。
因为票房问题,两个人发生过多次矛盾。
他们一场演出,花费十几万是正常,每次只能卖出十几张门票。
每场都是售票形式的专场,成绩越做越惨。
最后资金告急的时候,白晓透支了自己的网络借贷。
他想让庞麦郎多多曝光,有了流量之后把自己亏的钱赚回来。
演出前,他们找到街边一家发廊,为庞麦郎晚上的演出做造型。
经纪人付了钱,总共98块。
走出理发店,经纪人忍不住抗议:“98块,做个造型要98……”
一旁的庞麦郎戴着口罩和帽子,表情严肃,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演出酝酿情绪。
年1月,和之梦联系庞麦郎,进行为期三天的纪录采访。
他特地在10公里外的繁华地带租了酒店,因为自己住的地方不够档次。
别人问他,现在一般是怎么赚钱。
庞麦郎的眼神在昏暗的车厢里更添局促闪烁,声音因为口罩的阻隔越发含混不清。
“就是演出,除此之外还有商业……我们还做商业,做商业。”
别人接着问,一个月大概多少钱。
大概几十万块钱。
就在上一个镜头里,百晓还在讲述自己当经纪人这些年60万的欠款。
他希望庞麦郎未来能有更多演出机会,慢慢还清债务。
记者问他,红了之后最想干嘛。
庞麦郎说,滑雪,去鳌山宝鸡市滑雪。
还有一个最想去的地方,是苏州园林。
也许是因为喝了酒,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,他的脸上升起幸福期待的笑容。
庞麦郎房间的桌子上有只绒毛玩偶,他拿起来对记者说:这是粉丝送我的。
接着他回头问经纪人,老白你记得这是哪一年吗?
经纪人说,这是我送你的。
他把玩偶重新放回桌上,小声说忘记了。
庞麦郎的老家,是位于大巴山和秦岭交界的一个小山村。
父母准备了丰盛的午饭,饭后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炒花生递给每个人。
庞父六十多岁,牙齿掉了三分之一,右眼眼疾常年流泪。
他说儿子小时候就爱音乐,初中买了一把吉他,花了二百多块钱。
那把吉他静静地立在卧室一角,弦距可以轻松塞进一根手指。
庞麦郎面色潮红,接着说,然后还在汉中买了一双滑板鞋,然后写了滑板鞋歌词,就红了。
这个时候,庞父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。
庞麦郎伸出手指算,从到,七年了,我出名七年了。
庞父说:他走到哪,我们就支持到哪,对不对。
天黑透了,屋子里的对话还在继续。
朋友们聊起,关于之前网上流传的,庞麦郎不认父母的视频。
那些都是造谣。
庞父说,是的,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认他。
记者问,你那时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台湾的?
庞麦郎一颗接一颗往嘴里送花生,腾不出工夫回答。
对面的经纪人说:那都是胡乱报道。
室内的灯泡瓦数不高,庞父的沉默越来越厚重。
庞麦郎起身要去睡觉,庞父帮他拍落前襟上的花生皮,看着他走进卧室,关上房门。
等到卧室门阖上,庞父喝光了面前的一大杯水,对经纪人说:
我问你一句话,你和他相处这几年,有发现他其他的异常吗?
看到有些呆滞的经纪人,庞父接着说:是精神上的问题。
经纪人说:这个不太好说。
庞父沉沉唉了一声,头靠到臂弯里,再也说不出一句话。
庞麦郎经常在微博上搜索自己的名字,看有多少人骂自己,他们是怎么骂自己。
那段时间,他感觉自己被流量抛弃了。
经纪人说:是网络造就了他,但是,也是网络……
他没有再说下去,庞父还是那个姿势,认真听他说话。
最后,经纪人笑着和摄影师说:这个别拍了。
6
从老家到西安,庞麦郎乘坐高铁。
“我感觉一切都是那么陌生,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。”
“感觉到一个城市,和我们镇上的文化不同。”
一个粉丝说,庞麦郎是还没有被社会化的人。
他不太懂社交,也太不懂真实世界的运作法则。
年初,庞麦郎被诊断出精神分裂症,住院3次,共计天。
从医院回到汉中老家,大部分时间呆在村里。
他与白晓在合作五年后分道扬镳。
9月17日,刚吃过晚饭,他突然眼睛红红的,背着包在猪圈旁走来走去。
他说有人害他,他要五万块钱,要离开这里。
年12月,一个叫张嘉唐的人提出要担任庞麦郎的新经纪人。
他拿起一双鞋问庞麦郎:“你觉得这双鞋发售价多少?耐克有史以来发售价最贵的鞋子。”
“几百块钱能买到吗?”
庞麦郎接过鞋,小声地回答。
张嘉唐笑得前仰后合。
“几百块肯定买不到。”
那双蟒蛇皮球鞋的发售价是1.万人民币。
弹幕飘过,一条接一条:
“庞麦郎有点呆啊”
“为什么要叫他来”
“别人买不起,别问了”。
和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张嘉唐相比,庞麦郎干枯瘦小,呆若木鸡。
张嘉唐并非不知道庞麦郎已经确诊精神疾病,同时还十分清楚他的潜在商业价值。
他上传到B站的这段视频,“职业玩家”的标签赫然在目。
当他得知庞麦郎和之前的伙伴结束合作,觉得挺可惜。
“沧海遗珠,我签了你吧。”
有人说,庞麦郎的视频效果并不好,为什么还要继续合作?
张嘉唐回答:以一个生意人的角度,他具有商业价值,国民度也高。
“我签一个网红还得给他花钱,还不一定有商业价值,但庞麦郎的商业价值就摆在这。”
有媒体提出质疑:庞麦郎刚出院没多久,你会不会有顾虑?
张唐嘉个人认为庞麦郎没有病。
“当然这是我个人认为的。因为我觉得他挺正常。”
媒体问,庞麦郎患精神分裂症这件事算负面吗?
张唐嘉说:“负面,太负面了!”
张唐嘉想让庞麦郎的价值和热点从负面方向逐渐往正面去转。
他觉得庞麦郎个人是有IP的,可以让他重回滑板鞋时的巅峰。
但他觉得,庞麦郎的歌不是那么有观赏性、表演性,除了一首《滑板鞋》。
手里有品牌资源的张唐嘉,更倾向于通过品牌宣发来盈利。
他认识很多歌手、rapper,大多数没有演出。
想通过演出挣钱,这事儿本身就很扯。
“做演出就要饿死。”
庞麦郎对张嘉唐担任经纪人的唯一要求是,帮他出唱片。
当被问到两人之间合约的其他内容时,张唐嘉说,这个不方便透露。
8
很长一段时间,庞麦郎和他的滑板鞋已经销声匿迹。
直到气球哥的故事连续反转,不断刷屏,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自称来自台湾基隆的西安年轻人。
也许将来,庞麦郎将永远变成一个历史符号,再也不会出现。
就像曾经的芙蓉姐姐、后舍男孩、旭日阳刚……
迭代更新的网红,像一茬接一茬的海浪拍打在沙滩上,乐此不疲。
《西游记》里,白骨精吸光了一家三口的精血,又利用他们的皮囊,去割唐僧的韭菜。
坐在小板凳上,和居高临下的气球哥苦口婆心的谭乔,像极了努力保护唐僧的同时被紧箍咒折磨的孙悟空。
当他目睹一遍又一遍撒谎、心不在焉、言不由衷的玄奘,原本想要保他西天取经的那份热心荡然无存。
失望了。
可惜气球哥不是金蝉子转世,既没有远赴花果山求情的猪悟能,也没有一路暗中相助的如来观音。
他只是一个可能精神有问题的凡人。
结局如何,只能为他祈祷。
冒充侄子找到气球哥,和他签下违约金万的合约,叮嘱他不要在包括谭乔在内的其他人透露太多。
气球哥的流量来自于他的诚实单纯,教他撒谎的经纪公司不知道,这再也不是大家喜欢和追捧的那个气球哥了。
就像脱下警服的“反诈老陈”,不会再在连麦的时候让网红们心头一惊,也不会让观众继续买账。
气球哥和庞麦郎最大的不同,是他全程都是被其他力量推动着。
庞麦郎至少知道自己的梦想就是唱歌,唱好了说不定以后可以拍戏。
气球哥什么都不懂,也没有什么规划。
今天人家说他嗓音好他就去唱歌,明天说他身材好可以去当健身教练,后天让他去缅北他也会乐呵呵照做。
在标清画质的古早视频里,谭谈交通邂逅气球哥,这个卖过歪烟歪酒的男人开始涉足网络世界。
再遇气球哥,是众多热心网友的提议,然后谭乔带着大家的好奇与关切找到了他。
最后,流量公司和资本循味赶来,给他洗脑,让他在一份可能根本没看懂的合同上签字画押。
一个无知的人,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站在了聚光灯下,兴奋、紧张、手足无措。
像一个从来没有见过苹果的人,第一次尝到苹果的滋味。
9
视频最后,谭sir感觉说再多都已经无益。
他无奈感慨:互联网时代,每个人都有机会火5分钟。
气球哥马上说:是,多活几分钟。
看客们以为气球哥阅尽人间,大智若愚,实际上他什么都不懂。
助推的每个人看上去似乎都没什么错,都是想让气球哥越来越好。
但肉眼可见的,气球哥的生活,至少到现在,依然破败不堪。
没有固定工作,沦落到靠小卖部老板偶尔接济的地步。
一个四肢健全的人,如果不是因为极度的好吃懒做,那一定是因为他的精神世界出了问题。
在一次直播中,有粉丝问谭乔:为什么不像带二大爷一样,带带气球哥。
他很明确地回复:我对他们都有自己的判断和规划。
二大爷的状态,可以这么带他。
但气球哥目前的状态,肯定不行。
谭乔自己曾长期接受过心理咨询,这么多年下来,他对这一领域也有很多了解。
气球哥一看,精神就有问题。
应该先带他去做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,能简单地融入社会。
他真心不希望他有树先生的结局,最后真的疯掉。
谭乔当时和气球哥说好了,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。
他对气球哥的帮助有一个长期的规划。
但还没等实施,他就突然签约了,事先没有告知任何人。
原本的计划就此落空。
有些人的精神不正常,只是在他诙谐幽默的外表下被掩盖了。
气球已经飘走。
但愿他有一天能想起原路,回归初心。
#谭谈交通#